虎鲸，与我，深吻着，在墨蓝色的海水中，自由下坠。

一.

伊比利亚海边的沙土，潮湿且柔软。无论在上面行走多久，足弓都不会有哪怕一点酸胀的感觉。来自远方暖暖的海风，裹挟着海水天然的微腥味，浩浩荡荡地撞上岸边裸露的礁石。时不时有几束细小的气流绕过石群，消逝在沙滩开阔的上空。潮声阵阵，一朵朵雪白的浪花下，是翻涌着的碧蓝色的海水，在傍晚夕阳的照射下，透出丝丝亮光，就像一块浑然天成的璞玉。

【资料图】

[乌云终将消散，我们会围坐在篝火前，歌唱苹果与小麦。]

一句来自维多利亚的诗歌忽然在我的脑中浮现。海潮重重地撞上礁石，发出沉重憋闷的声响。可我似乎从中听到了孩子们清脆的唱诗声。

我慢慢地停下脚步，努力跳望着隐没在远方的地平线。在那里，海洋，天空，夕阳互相交融在一起，共同调出世间不曾出现过的颜色。

“博士，怎么突然停下了？”

一对亮红色的眼眸猝不及防地闯进我的视野，是斯卡蒂。她看起来心情不错，嘴角微微扬起，给自己带上了淡淡的微笑。

“在看海。“我轻轻地牵过斯卡蒂的手，与她的十指缓缓相扣。“其实海，挺美的，不是吗？”

……不是吗？

可是…

暴虐，贪婪，扩张……曾经的海，也是美的吗？

吞噬，杀戮，毁灭……这样的海，也是可以是美的吗？

不是。

海洋的美，只绽放在残酷的征服之下。只是这一次，人类赢过了海。

尽管每个人都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。

“是啊，真没有想到，海洋也会有这么温柔的一面……”斯卡蒂说着，手握得更用力了一些。

“博士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你害怕吗？"

“害怕什么？”

“害怕我回到阿戈尔后再次失去控制，害怕我再次唤醒海潮，害怕我像曾经那样，会在不知不觉中，杀死所有人。”

“但阿戈尔已经不在了。“阿戈尔以全灭的代价，拖住了海洋的脚步，为陆地的反攻赢得了宝贵时间。

“可海还在。“斯卡蒂咬了咬嘴唇，“祂会响应海的召唤，然后失控。”

害怕的人，果然还是自己吗……

“你不会的。“我举起斯卡蒂的手，将其贴在我的胸口上。我想，她一定能感受到，那颗正在跳动着的心脏。“因为我在，我会守护你。你说过的，只要我在身边，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。

“只需要一个吻。”我说。

一个献给他的吻，献给伊莎玛拉的吻。

“你就会回来找我，对吗？“我认真地看着斯卡蒂的眼睛，那双像红宝石一样深邃的眼睛。“就像上次那样。”

“我…我不知道。“斯卡蒂的脸颊泛起红晕。她低下头，细碎的发丝垂到她的脸边。

“上次的事…”

二.

上次的事，是在一个寂静的夜晚。四周静悄悄的，整个办公室里只有笔尖与纸张“沙沙”的摩擦声。我伸了个懒腰，借着案头台灯的微光把最后一份文件塞到档案袋里。

“斯卡蒂，记得明天把这个送到阿米娅那里。“我说。不过并没有人回应。

“斯卡蒂？“我打开整个办公室的灯，发现本应该坐在助理专用沙发上的斯卡蒂，不见了。

怎么会…

忽然，我注意到安静的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回响…好像是歌声。我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，走上罗德岛开阔的甲板。没了墙壁的阻隔，歌声愈发明显。它空灵，渺远，就像从极地厚重古老的冰层下方缓缓升起的鲸鱼的啼鸣，给人的灵魂以最原始的安慰。

我向甲板的另一端走着，空气越来越潮湿，甚至还有了一丝咸味。我的心里逐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。

走了大约两分钟左右，我便看清了：不远处站着的蓝色身影，正是斯卡蒂。

我又靠近了一点。

斯卡蒂的眼睛微闭着，表情恬淡安然，嘴巴轻轻开合，伴随着晚风，唱出来自海洋深处的悲歌：

[…我离开您太久了，母亲…♪]

[…我时常梦见，您怀中蔚蓝色的温柔…♪]

[…丝丝海风，亦有归途…]

[…漂泊之子，却无以为家……♪]

斯卡蒂一个人，站着，唱着。孤独的歌声化作波涛，从她的脚底缓缓涌出，在甲板上蔓延。

冰冷潮湿的感觉从脚掌传来，把被歌声吸引的我，拉回现实。

在不知不觉中，我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。斯卡蒂白皙的皮肤上面，浮动着一层淡淡的蓝光。她长长的银发，在空中飘散。

[……亲吻我吧，母亲…♪]

斯卡蒂纯净空灵的声音里，夹杂着细小的啜泣声。

是谁在哭？我静静地看着她。

“亲吻我。“斯卡蒂这次并未开口，但我切实听到了她的声音。

“这是……怎么回事？“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，视线也开始变的模糊。眼前的她，突然让我感到陌生。

“过来吧，人类…我会给你…想要的……“

斯卡蒂的声音再次响起，那么的纯洁，那么的干净，那么的摄人心魂。

“你是……伊莎玛拉……”我逐渐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。

“古神的意识会影响人的心智，你要当心。“凯尔希的话，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被我记起。

但这次，可能有些来不及了…

因为我的双手，已经不受控制地抱上了，斯卡蒂纤细的腰。

三.

“所以你就吻了我，对吗？”

我点点头。

“都是伊莎玛拉让我这么干的。”

“可我恢复意识后，你还在亲我。这也是伊莎玛拉让你做的吗？“斯卡蒂不满地嘟了嘟嘴。

“差不多。”

“你讨厌！“斯卡蒂气鼓鼓地把头扭到一边，不看我。

“但这至少说明亲吻是有效的，这是你被祂控制后意识恢复最快的一次。“

“但要是每次失控都能被亲吻的话…”斯卡蒂自言自语，脸颊微微泛红。

“等等，”我愣了愣，“刚刚的是阿戈尔语吗？"

阿戈尔作为泰拉最古老的种族之一，其语言的复杂与精妙程度并非其他种族所能企及。所幸，歌蕾蒂娅曾在私下里教过我一些。

“听不懂了吧，笨蛋~“斯卡蒂看起来很得意的样子。或许她是真心觉得我不懂阿戈尔语。

“刚刚是在骂我吗？“我将计就计。

“对，说你是不知羞耻的色鬼。“斯卡蒂笑得很开心。

看到斯卡蒂笑了，我也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。

巨大的夕阳在海平面上慢慢地滚动着，把今日最后一份光辉缓缓抛酒到天地之间。目之所及，皆被染成终末的橘红色。潮水跟随着我们的脚步，斯卡蒂与我踩着揉碎在海水中的夕阳，手拉着手，走向不远处的山。

“那次，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？“斯卡蒂走着，问着。

“有啊。“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她，“祂说自己快受不了天天看着咱俩腻在一起了，祂要毁了这个世界。”

“哎呀烦人~”斯卡蒂轻轻拍了我胳膊一下，“认真说。”

“祂说要给我我想要的，“我认真回忆着那晚上的事，“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。”

“你想要的？“斯卡蒂重复了一遍。

“嗯。”

“该不会是其他女干员吧～”

“怎么可能！”我刚想摇头否认，却对上斯卡蒂微微眯起的眼睛。我急忙躲开。

“对于某些问题过于不自然的回应，会让你看起来心虚。”又是凯尔希的话。

“你躲什么？“斯卡蒂抓住我的衣领，把头凑了过来，与我四目相对。“你心里有鬼。"

“没有！”

“那你看着我。”

“我…“我深吸一口气，努力拉回想要逃离的视线，看着她的眼睛。

一秒，两秒，三秒…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，只觉得时间忽然变得好漫长。

“你没有撒谎，“斯卡蒂说，“但你肯定喜欢过其他女干员。”

“伊莎玛拉告诉你的？”

“不知道，但我会有这种感觉。“斯卡蒂的声音听来冷冷的。

“你生气了吗？”

“博士…”

“嗯？"我抬起头。

斯卡蒂看着我，一个接一个地从口中说出来那些自深海的优美单词：

“要是你能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爱上别人的话，我就原谅你。”

“我…“我犹豫了，不知道是该说，还是不该说。

“算了，你又听不懂。“斯卡蒂叹了一口气，松开紧握着我的衣领的手。

太阳快要消失了，现在的海平面上，仅留有一段橘黄色的弧线。

“走吧，时间不早了。“斯卡蒂拽了拽我的手。

“嗯，走。“我跟上她。

"心上人啊，到底怎样，你才能听见，我心底的声音~♪”

斯卡蒂唱起了，来自阿戈尔的歌。

四.

太阳落山后不久，我和斯卡蒂爬上了那座高耸的山崖。

泼墨般的天空中，低低地挂着一轮弯弯的弦月。繁星簇拥，点缀，闪烁着或白或蓝的亮光。伊比利亚漫长的海岸线上并无像其他地方那样繁华的城市灯火，这使群星与月亮的光辉得以完全显现。海风停息了，如镜一般光滑宁静的海面，泛起点点淡蓝色的微光。站在高高的山崖边，夜空那么近，海却那么远，让人一时分不清哪边才是真正的天，哪边才是真正的海。

斯卡蒂拉着我的手，注视着下方的海面。她的眼中，翻涌着复杂的情感。

“博士，待会我先跳，你跟着我。”

“不是说好一起跳吗？我问。

“我改主意了。“斯卡蒂说，“我先跳的话，能更好地保护你。"

“那好吧。“我点点头。

“要跟上。“斯卡蒂说罢，向后退了几步，随后冲刺飞出崖边。她匀称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，以极其完美的姿势入了水。我紧随其后，深吸一口气，跳了下去。

“扑通一一！“海水冰冷刺骨，让我的四肢一时间失去了知觉。

“博士！“我听到斯卡蒂的声音。她飞快地游向我，把我抱起来。

“我感受到阿戈尔的城市就在下方，我们只需要自然地沉下去就好。“斯卡蒂说。她的话让我这个不善游泳的人感到一丝宽慰。

可氧气怎么办？斯卡蒂能在水下呼吸，我可不行。

“博士，接下来的事，可能有点让人难为情……"斯卡蒂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，“总之，你只要听我的就好。”

我点点头。

“那……请博士把嘴巴张开一点吧。“斯卡蒂把我抱紧了一些。

我听话地照做，苦辣咸涩的海水缓缓涌进我的口腔。肺里的氧气已经不多了，气管处也开始有了隐约的抽痛感。

还没好吗，斯卡蒂？我闭上眼，努力对抗缺氧带来眩晕感。

斯卡蒂？

忽然，我感觉到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上了我的嘴唇。是斯卡蒂。源源不断的氧气正从她的口中缓缓呼出，带着些许甜丝丝的味道。

我将苦涩的海水一口吞下，贪婪地吮吸起她给予的新生。

斯卡蒂调整好呼吸节奏，不紧不慢地从海水中过滤出潮湿的氧气，将其一点一点地输送到我流动着的血液当中。我伸出手，轻轻抱过斯卡蒂的腰，与她紧紧相拥。两人的身体残存的温暖，透过衣物，做着毫无保留的交换。

海洋变得不再冰冷……

虎鲸，与我，深吻着，于深邃的墨蓝色之中，自由下坠。

随着深度的增加，透过海面照射下来月光，渐渐黯淡。自海底升起的淡蓝色光辉，将我们缓缓包围。我感觉到，有几只好奇的鱼儿，正亲昵地蹭着我的脸颊。原本沉寂的水中，忽地响起一声巨大的鲸鱼啼鸣，强劲，有力，足以让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为之颤抖。一直徘徊在脚底鱼群开始躁动，分散又聚集，形成了一个长长的柱形通道。各种各样的鱼儿穿插其中。

是海，海在迎接你的归乡。

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，斯卡蒂与我几乎同时睁开双眼。我看到黑暗的海水，正隐去她眼眸中闪出的亮光。

“博士，我害怕…”

不……

在那一瞬间，回忆如潮水一样涌上心头。我记起了她在第一次见到我时的提防，记起了她在第一次向我坦露往事时的倔强，记起了她在第一次失控后孤独地站着废墟上的自责，记起了她第一次做疆梦后趴在我肩头上无声的哭号…

我记起了好多好多……

[丝丝海风，亦有归途；漂泊之子，却无以为家。]

海洋被征服了，海洋被平息了。

可这样就能真正解脱了吗……

我们还在下沉，通往海底的路似乎是无穷无尽的。

斯卡蒂抱紧了我的腰。我缓缓闭上眼睛。

五.

“好久不见，人类。或许我该称你为一一罗德岛的博士。”

“你是？"

“伊莎玛拉·腐化之心。"

“等等，那斯卡蒂…！”

“不用担心，博士。我在你的脑海中，直接与你对话，和她没关系。”

“那你来找我的目的是？”

“道谢。你带她回到了阿戈尔，也带我回归了海洋。谢谢你，博士。在大群覆灭之后，我残存的灵魂终于能得到安息。”

“恕我无法接受你的谢意。"

“没有关系。”

“对话要结束了吗？”

“博士，你还记得那次在陆地上的相见吗？”

“记得。你甚至控制了我的意识，去亲吻你。”

“那一次我读到了你的内心，博士。也正是在那一刻，我彻底理解了她的选择。"

“什么意思？”

“你只想让她能像个正常人一样，过上简单却快乐的生活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。"

“所以呢？”

“我会帮你，但你要满足我的一个请求。”

“说。”

“把我的意识，转移到你身上，让我作为大群最后的种子活下去。”

“你会再次毁了这个世界。"

“我会给她解脱，就像你想要的那样。”

“而且再过三十秒，我的意识就会消散。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，博士。”

“如果我说不呢？”

“我消散后，她的身体也会受到不可逆的损伤。她会和我一起死在海底。”

“………”

“还有二十秒，博士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还有十秒。”

“………”

“五秒。没想到你竟然可以这么无情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伊莎玛拉……”

六.

“博士，你醒了。”

一睁开眼，便看见斯卡蒂写满担忧的脸庞。她关心地看着我，眼角红红的。

“我们……这是在哪？"我好像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，醒来后，有些恍惚。

“在鲸鱼背上，它告诉我它的名字叫格里芬。“斯卡蒂紧紧攥着我的手，“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，博士？”

“你突然就失去意识了，身上还冒起了蓝光，我…我……"

“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。”斯卡蒂带着哭腔。

我笑着摇了摇头，轻轻捏了捏她的手：

“只需要一个吻，我就会回来，不是吗？”

“你一一“斯卡蒂瞪大了眼睛，有些吃惊地看着我。

“你会讲阿戈尔语？！”

“之前歌蕾蒂娅教过我一些。”我笑笑。

“那我之前的话……”斯卡蒂小脸红扑扑的。

“我全都能听懂哦。”

“你讨厌！“斯卡蒂用力捶了我胸口一下，“讨厌！"

我看着斯卡蒂，斯卡蒂看着我。她嗤一声笑了出来。

“讨厌鬼。”

“斯卡蒂，"我叫她，“我有件不知是好是坏的事想告诉你。”

“你说吧，我听着。”

我挽起袖子，露出左胳膊，淡蓝色的海兽印记在其上悠然浮现。

“这是…“斯卡蒂凑近看了一眼，愣住了。

“你不会…”

“我接收了伊莎玛拉的意识。“我平静地看着斯卡蒂的眼睛，那双正因吃惊而颜抖着的眼睛。

“袖给了我很多我之前没有的能力，比如说能像你一样在水下呼吸，或许将来的某一天，我也能唤起海潮。“我深吸一口气，感受到冰凉的海水正在我的肺中涌动。“伊莎玛拉不会再束缚你了。"

“你自由了，斯卡蒂。”

我……我自由了吗？

可为什么呢？

我不是深海猎人吗？我的宿命不是……与海洋同归于尽吗？怎么会自由了呢？

我……我……

斯卡蒂只觉得此刻心里有种自己从未有过感觉在翻涌，不是悲伤，不是快乐。

可到底是什么呢？

斯卡蒂看着眼前的人，看着这个总爱把自己隐藏在兜帽之下的人，这个明明没什么本事却总爱护在别人面前的人，这个为了拯救别人常常不顾生死的人，这个擅自亲吻自己的人，这个甘愿替自己承担痛苦的人。

他真傻，不是吗，斯卡蒂？可你为什么要哭呢？你以前不是从来不会同情这种多管闲事的人吗？明知你是灾厄的化身，却还要不知死活靠近，他这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，斯卡蒂？

可为什么，斯卡蒂？

你为什么要哭呢？

“或许是因为我，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吧……"

眼泪流淌，从小声的啜泣到恣意的哭号。斯卡蒂趴在心上人的怀中，用力释放着这么多年来心里积压的痛苦与孤独。他温柔地拍抚着斯卡蒂的后背，轻轻哼唱起阿戈尔的歌谣：

[孤独的孩子啊，请不要害怕，因为我是海洋，陪在你身边~♪]

[迷茫的游子啊，请不要悲伤，因为我是海洋，我为你而来~♪]

爱意溶解在泪水之中，冲淡海的苦涩。

斯卡蒂鼓起勇气，用力吻上他的嘴唇。

“心上人啊，这样，你就能听见，我心底的声音～♪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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